朱婧汐的《姐姐》日记:“浮华而已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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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婧汐在《乘风破浪的姐姐》最后一次舞台,是表演《玫瑰少年》,七个姐姐设计了一个开场白,每人从网上筛一句差评,她选的是:你就是个小透明,走了也不可惜。
第一次亮相,她穿着一条重达八公斤的绿色阔腿裤,以赛博格的形象和唱作人的身份出现在30位自带话题的姐姐当中。六月初,节目未播先火之时,朱婧汐已淘汰回京,她说这一趟只是一次“弱小AI的人类观察计划”,她躲在角落里,游离在这个节目的热度之外。
心态发生变化是不断上涨的粉丝数和越来越多的私信,有人问她,“AI姐姐,如果变成一个AI,是不是就不那么孤独和无聊了,不过变成AI,是不是也尝不到芒果冰的美味了?”
复活前夜,榜单上的排名每小时都在发生变化,朱婧汐始终卡在出线位,一向情感不外露的她在电话里哭了,“我不想让他们失望——我知道每个idol都会说这种话”。
重返舞台,一场90秒的solo表演,从舞台设计到服装造型,她用尽全力,最后把“谢谢”打在了屏幕上。
从被淘汰,到卡线复活,再到彻底告别,三个月,107天,我们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和朱婧汐聊了聊,试图记录下她参与《姐姐》的全过程和个中心态的变化——一个偶像工业体系之外的人初体验粉丝、流量这套话语和规则,它带来的兴奋、苦涩和激动人心之处。
朱婧汐来自云南边陲,16岁的暑假就发了第一张EP,鲜有人知制作人是左小祖咒。之后她签过几家唱片公司,被包装成玉女形象,有几首这两年被网红翻唱火起来的歌,也曾穿着小洋装主持了大部分90后都看过的音乐节目,这些经历令她痛苦,也令她成长,“我宁愿我丑、怪,我都不想扮演被设计好的清纯玉女。”朱婧汐的故事,或许也是一位女性艺人打破禁锢和框架、勇敢做出选择的故事,而从个体出发,这几年的市场和舆论环境也在发生变化。
以下是朱婧汐的《姐姐》日记,以及她和左小祖咒、禅修、蹦迪、赛博朋克的奇妙关联。
❶
没想象,没期待,没希望
6月5日 晴 北京 第一次公演淘汰后
节目组第一次联系我的时候是三月份,我第一反应就是不去。然后他接着问我,如果你要去做一个女团,你想做什么样的。我说如果非要做,我想做一个Y2K(千禧年)女团。
Y2K吸引我的是千禧年即将到来之时,大家对科技,对未来有很多乌托邦式的幻想和憧憬,就像朴树那首《我去2000年》,“大家一起去休闲就让该简单的简单,大家一起来干杯为这个快乐的年代”,这种心境其实就是Y2K的精神内核。现在是丧文化流行的年代,如果一个女团把大家带回Y2K式的浪漫应该挺有趣。
节目组第二次联系我的时候,我被说服了。他说,希望30+的姐姐呈现的并不是固定的模式,鼓励我坚持自己的风格。我就想,起码第一场的时候,我可以表演一首自己的歌,他们也不管穿什么、唱什么、做什么,我就说那去呗。
进到节目组之后,有一次我的编导跟我说,我们现在工作人员的微信群就叫“全员Y2K”。
我之前对女团的认知就是流水线、标准化,但这不是贬义词,苹果电脑和法拉利也是流水线啊。我觉得对于这个节目,大家想看的也不一定是谁真正能成团,而是这些姐姐们的个人魅力。
录制前预采,我说我对这个节目没想象,没期待,没希望。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节目有这么大的关注度,是进组后每天都有人微博私信我,你要不要买热搜?
第一次公演,我们唱的是《Beautiful Love》,我把这个表演称为“职场天籁”,穿着office lady的衣服唱着唯美的歌,我觉得很单薄。我也不认同30+的姐姐们唱情歌还是找到一个人“永远守护我”,我就提议我们每个人写一句话,写下自己对“beautiful love”的理解。
我们希望把这个概念传递出去,30+的姐姐在唱情歌的时候,到底是在唱什么。
但人生就是这样啊,哪怕你有很多创意,哪怕分担了很多别人唱不了的和声,你还是被淘汰了。我之前给鹿晗写过的《勋章》里有一句歌词,“谁说只有伟大才值得被歌颂,乘风破浪之后也不会一定成功”,圆了我自己的命运。
我从来没有在这个节目哭过。被淘汰的第二天早上,我觉得有点不对劲,宿舍里有个录vlog的小黑屋,很安静,我平时在里面打坐,第一次哭就躲在这里。我进行了一次人生的微型反思:你要做的音乐很小众,哪怕没很多人认可你,你还愿意坚持自己的路吗?你帮助了别人但自己没得到什么结果,你还愿意花心思吗?我想了想我的答案是愿意,我就有了接受的能力。
我没有搜过任何跟《姐姐》相关的帖子,在你告诉我之前,我也不知道有个豆瓣小组,我可能以后也不会了解这些。
虽然有复活赛但是最后成团99.999%的可能性里没有我。我跟你打个赌,如果有,我就把这个塑料瓶给吃了。
❷
我知道每个idol都会说这种话
7月14日 阴 昆明 复活前夜
❸
7月15日 小雨 长沙 成功复活
快到零点时,我都不知道我会这么紧张,我每次上台前会紧张,但是我没有这种类型的紧张过。那种感觉就像,一个人生重要时刻的紧张。
然后节目组就通知我,订今天最早的航班来长沙吧。
❹
作秀要做全套
8月16日 阴 北京 solo舞台播出
到长沙第一天,就开会到凌晨三点,复活赛一对一的舞台要求姐姐们编曲、舞蹈、服装、造型自行准备,我就问导演组要了背后大屏幕的尺寸、地面屏幕的尺寸,还有灯光等硬件的参数,导演组都懵了,说你要这个干嘛。我说你不是让我们自己做秀吗,导演说,可是这些你也要自己做么。
我理解的自己做秀的概念就是做全套,每一个作品讲的都是一个故事。比如创作一首歌,可能只有三分半,但它背后的世界其实是很庞大的,不一定要把那个庞大的故事全都讲出来,但我会设定它背后有一个完整的故事线,即使只有90秒,我也是希望能够按照这样的方式来做。
既然回来了,我就想实现一开始就想做的Y2K,马上想到的就是跳舞毯,最初的设想是把我的每一个步伐都跟跳舞毯上的箭头对应上,但是时间是真的不够,我只有用练团秀的边边角角的、大概二十分之一的时间扒拉一下solo秀。
还有一处没实现到位的设计是,卡点时刻,我做了一个“嘣”砸下去的动作,然后地面屏的玻璃一点一点碎开,白色的激光从空中倾泻而下,像牢笼一样。一个机器人女孩在激光的牢笼里跳舞,音乐在加速,舞步越跳越快,越跳越快,直到整个机器发疯、宕机、爆炸。我想表达的是,当你砸碎了一个概念之后,到了下一个地方可能要面对的又是另外一种禁锢。
复活赛之前,粉丝画了很多“我”,我希望把这些画像展示在后面的大屏幕上,滚动播放,最后爆炸的时候所有东西都碎掉——你可以打破舆论和他人眼光的束缚,但最终能禁锢你的是“我”这个概念。
我一直觉得舞台呈现和表演是一体的,不可分割的,但很多时候条件有限,没有办法支撑我想要完成的东西。我记得有一次音乐节的演出,只有8000块钱的出场费,但我花了一万多块钱去做了一个装置道具,但凡有机会,我就想做完整一点。
这个solo秀播出后,我人生第一次上热搜。彩排时秀导通过编导来问,这个方案找谁做的,以后可不可以找他们合作?我就觉得来到这个节目好像开拓了新的业务。
8月21日 晴 北京 结束《浪姐》旅程
我现在没有遗憾了,我挺开心的。
节目结束之后,我在长沙待了好几天,参加一些后续的活动,那段时间有一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浮现,在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里,当别人问起费尔明娜结束了的新奇的欧洲蜜月之旅时,她说了一句“浮华而已”。
这是全本书我最喜欢的一句话。它不是否定,也不是消极。这趟欧洲之旅,她绽放了她的光彩、智慧和浪漫,也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新奇和有趣,她收获了很多,包括她把很多东西从欧洲带回了老家,可能后半辈子都在那个房子里陪着她,都值得从这些回忆里找到闪光的细节,它很美很漂亮,但我经历过了,它不是你生活的本质,你该回到你生活的地方了。
我也是这样,这趟旅程让更多的人看到了我,让我收获了一些认同、喜欢和支持,交到了朋友,拥有了自己想做的舞台,也体验到了忙碌、女团生活和被聚光灯照射的感觉。
左小祖咒越做越偏,我就越开心
在十六岁认识她的时候
那是一种无畏又透明的神情
——朱婧汐《她》
这份合约有五年,这是我漫长的叛逆期,一直到第四年的末尾我才发了第一张专辑。
公司觉得我的声音很纯净,当时流行港台玉女路线,就想把我做成少数民族玉女。我现在想,他们也是为了市场考虑,但那时我年纪小,觉得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坏人。
节目里播放的朱婧汐早期MV
我坚持要让左小祖咒继续做制作人,公司就花钱请他,做了五首歌, 左小祖咒越做越偏,我就越做越开心。后来公司把这些音乐都否定了,他们说,不会有任何人听的,发出去公司亏钱都不是最要紧,而是会耽误你自己,将来没有任何发展的余地。
我很痛苦,就开始写歌,他们说现在不要写歌,第一张你要先走清纯的路线,第二张第三张再走才女的路线,这样大家才有期待的空间。
我那时候就是一个叛逆青少年,开会的时候拍桌子,愤怒地从公司离开。他们越提要求,我就越抗拒,甚至极端到拒绝一切商业的东西,只有跟主流沾边的歌,听都不听。我现在觉得,是一种勇敢,也是一种年少无知,但是我不后悔。
到了最后一年,换了一个制作人,叫谭伊哲,很有才华也很会沟通,也是后来李宇春的制作人。他跟我说,你已经最后一年了,如果签了五年时间什么都没做,是不是也很对不起你父母?
就这样,2008年,我发布了自己的同名专辑。
❼
一边蹦迪,一边禅修
成为表演工具吧
离开时就不会感到悲伤
忘记我的音乐吧
就连存在过都只是假象
——朱婧汐《表演工具》
我一直记得公司里有一个前辈跟我说,既然你没有办法掌控你的人生,你就去创作。后来合约到期,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,那我就去学习吧,去创作吧。
有两年时间,我没有连续一个月的时间在北京,我花了巨多的钱飞往世界各地看音乐节,看演唱会,看各种各样的秀,真的非常疯狂,基本上几大音乐节,一些小的独立音乐节,以及比较偏门的演出我都看过了,加起来不下500场。每次看表演,我都会看场地是什么样,灯光怎么打,舞美是什么样,它的结构设计是什么样。
我现在会非常定期地去underground club。年轻的时候,不,现在也很年轻,就是喜欢派对文化,喜欢地下的东西,后来哪怕再忙也保持这样的频率,我觉得那里其实最能代表青年文化,最能看到先锋的状态,你去看他们听什么音乐,穿什么衣服,说什么语言,他们的状态是什么样,我喜欢观察这些。
很多先锋的东西从地下而来,后来变成潮流,可能会变成大众文化,也可能就此消失,而那些地方永远保持着野生的生命力。
那真是特别快乐又自由的一段时光,我现在有的歌还是那个时候写下来的。
这段经历还帮我赢得了一份主持的工作。2011年,我投稿参加了光线发起的一个音乐计划,成功入选后,就组织我们几个歌手去日本参加音乐节,因为我自己看过、体验过,比较熟悉,就客串了一次主持人。
回来后,他们说《音乐风云榜》正好缺一个对音乐比较了解的主持人,你要不要试试看,我当时看演出花出去很多钱,也觉得不能再跟家里要钱,需要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。
那之后,每天我就穿着裙摆到膝盖位置的小洋装,可可爱爱,漂漂亮亮,披着长发不是卷的就是直的,然后微笑永远有一个弧度,每天上班的时候,都有人提醒我,你要笑,我说好。没过多久我又变得很痛苦了,直到现在我都痛恨小洋装。
那段时间我自己写完了第二张专辑,当时签唱片约的公司去韩国给我拍《她》的MV,音乐最高潮的地方,配的画面是,我站在便利店门口,拿着一个创可贴,甜甜地对着男主角微笑,或者在海边穿着婚纱,骑着自行车摔倒,就拍成了韩国偶像剧,跟这首歌要表达的一点关系都没有,后来老板也觉得不太对,就没有用。我不知道为什么唱片公司都很喜欢把我打扮成清纯的、甜美的女孩,后来我直接就叛逆了,暴走了,我宁愿我丑、怪,我都不想扮演被设计好的清纯玉女。
一开始到现在,音乐也好,造型也好,我的变化很大,我也没有删掉我之前的微博,我以为新关注的粉丝翻看到会有负面的声音,但是我收到的大部分私信都是,姐姐,我看到你这么多年这么大的变化,我也希望自己也能够像你一样,在尝试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依然能够勇敢地选择。
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放弃音乐。我以往写歌是靠情绪,我伤心、开心、委屈、嫉妒。当我意识到情绪是一个特别不值一提事情的时候,我再也不想去表达情绪了。
情绪就是鸡汤上面那层油,当我真的喝到了鸡汤之后,我就在想我为什么原来那么执着于那层油,不停地在创造那层油。这是信仰对我的启示。
去年,我开始尝试赛博朋克风格,除了对这种文化和美学有兴趣之外,更多的是思想层面。我想如果我是一个赛博格,可能我这一生的目标是去体验一次愤怒,体验一次伤心。这些是情绪,但也是一种感受力。我逐渐理解,之前是陷入情绪之中去表达情绪,现在可以抽离了情绪去表达情绪。人人都想逃离自己的生活,也许只有赛博格,才想真正的成为人啊,珍惜那些作为人、已经麻木的、甚至不屑一顾的感受力。
我觉得人需要同时向内看、向外看,对我来说禅修就是充电,然后出去蹦迪把电放完了,然后回来又插个电。很多人说,你都30多岁了,你还做青年文化或者是这种亚文化潮流,但我觉得永远都不晚,而且这不是一个姿态,我还有一份工作就是从事人工智能研究的工作人员,在微软亚洲研究院负责人工智能创作的开发和实验。赛博朋克在中国,它不是一个想象,也不是一种寓言,可能就是当下。
从参加节目到现在,很多人问我我对姐姐的定义,我就觉得没有定义,首先跟年龄没什么关系,其次什么样的姐姐都有,就像你怎么定义人,你定义不了,定义都是说给别人听的。
不过我最近一次感受到年龄,是和Mandarin乐队的Chace一起做专辑,他98年的,能做到早上6点多,我到3点就说不行了,我心脏疼了,我要走了。他就不行,不准走,然后把我沙发上揪起来,逼着我继续做下去。
看完朱婧汐的日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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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访、撰文:杜梦薇
编辑:靳锦
图片:《乘风破浪的姐姐》微博
运营编辑:二水